2016年11月5日 星期六

心傳


/中華民國八極拳協會教練葉啟立
 
  早在春秋時代時,有資格捍衛國家的人,只有「士」而已。這年代,平民根本沒資格當兵;也因此,他們也沒資格擁有政治權力,只能乖乖當統治者的僕人。然而進入戰國時代後,社會形態開始改變,平民從市井中掘起,以「戰車」為主力的戰爭,因更先進的戰爭模式產生後而遭受淘汰。以「滅國」為目的的戰鬥,需求大量步兵投入戰場。大量屠殺之後,需要大量的人力再度投入。因此,一般世家為了備戰,亦紛紛開始養「士」。
  不過此「士」不同彼「士」。他們養的士,已經是擁有特殊才能,想藉此獲得諸侯重用的牟利之徒。像蘇秦、張儀,以不爛之舌以興;專諸、聶政,以暗殺之劍而重。更有荊軻之流,欲憑藉匹夫之勇以博萬古之名,終加速了燕國的滅亡。然而這些堀起的平民,都只是憑勇力用劍,也非真正的「劍士」。
  至漢代,方剛統一天下,武將便開始遭受追殺。其實「武」一直是被壓抑的,只因戰亂時才堪重用。漢武後儒術興起,天下好男兒皆不願當兵,正因此才需築長城以自衛。蒙古鐵騎天下無敵,統治中國不過百年便瓦解;及至清代八旗子弟兵,入關不久仍難免廢弛。即使如戚繼光般的名將,是被調到南方平倭寇時,因見兵不堪用,才寫成《紀效新書》。
  自古以來,真正從平民掘起的皇帝,唯有先元璋。其他歷代皇帝,不過是幾個大家族傳來傳去。會這樣興替,最主要原因,正是因為在世家貴族中,一直保存著有系統的技擊技術。拳,不過是富貴閒人的技藝,真正的武術,只會維持在貴族系統之中。
  而江湖系統所謂的「武術」,必須要吸引注意,花俏驚奇,才能賺得到路人賞錢。如果像八極拳,打得方方正正,一點都不花俏好看,還有誰要看?而「花槍頂喉嚨」、「胸口碎大石」等,雖被稱為武術,但實在已流於雜耍。偏偏現在所推廣的國術中,最流行的就是這部份。
  真正好的東西,往往是看不見的東西。很多被彰顯的東西,只不過為了吸引觀眾。在世家大族之中那些官家子弟,唯學方方正正、瀟瀟灑灑,而且實實在在東西,如刀、槍、劍、棍等。像地趟拳、醉拳等,只是戲台上表演用的東西,他們是不屑於學的。
  所以名將戚繼光在江南時,曾召集當地著名拳師。雖然來者眾多,然而能用之拳,竟然卻不多。戚繼光要的,並不是花拳繡腿,而是要求戰鬥力。縱使不知道他本人武技如何,但作為一個武將,對拳能不能用,絕對是看得出來的。
  當今所有人都說「武術是中國文化的一部份」,那根本就是騙人的。武術,只可以稱作中國技藝的一部份,從來與中國文化無尤。這技藝本於兵器,直到宋代時,才出現有系統的拳術流傳。遠古以來,只有〈越女劍〉、〈莊子.說劍〉等文獻流傳,徒手的只有「摔跤」,而不是「拳」。
  但到了現今,我們卻連「拳」的定義都不能確定了。在大陸興起所謂的「中國武術」,可謂是土法煉鋼,莫名其妙的東西;然而卻是大多數人的認知。恐怕再過一百年,我們練的東西,將不再被視為「拳」了。連自己都不確定自己在練甚麼,這是很讓人沮喪的。
  拳,本來就沒有名稱。如陳家溝的「拳」,本來並非名為「太極拳」。陳家溝本來就只有「老架」和「炮捶」。只因為王宗岳寫了《太極拳經》,又因為楊露禪以陳家溝的拳而成名,終確定了「太極拳」這名稱。從此之後,像太極、八卦、形意等,紛紛被用以為拳名。看《效紀新書》,就知道戚繼光時還無這些名稱。所謂內家拳,也是在「形意」、「太極」、「八卦」、「武當」等被張驤伍歸成一類,才演變成今天的局面。
  拳,只是把手握起來。所謂「國術」,是南京國術館定義的。
  「武術」的定義,涵蓋技擊、肢體操作,以至兵器也是。這並不是體操,除技擊效果外,也要合符生理需求。世界各地都有自己的技擊技術,而中國的就是「國術」。在能技擊之後,便涉及高不高明的問題了。我們講求「不招不架」,不打蠻力,而重於技巧,透過鍛鍊而達到某一程度。從流傳的過程中,一直都在改變。
  自古以來論及拳的書,除《紀效新書》外,還有《拳經.拳法備要》、《萇氏武技全書》等。而在劉師爺晚年時,竟在《拳經.拳法備要》中,看到了李師祖打拳的樣子。師爺曾因李師祖所教他的東西,和別人不一樣;就連八極拳,都跟師兄們的全然不同,所以他一直懷疑自己的東西。至此,才理解他練的是李師祖晚年的東西,一生的結晶;但他已為此納悶了一輩子。
  任何一種技藝的傳承,都必須懷有非常嚴謹的態度。就像醫學界、科學界中,也是如此。正因為嚴謹,才不會出問題。只有不嚴謹,才會出問題。任何學問都是如此。
  訓練是有程序,能稱一個門派,正在於有一個嚴謹的程序。然而師爺早年時,曾要想改變李師的教法,教帶藝投師的學生劃套路,會的教不會的,這樣子互劃拳套。如此,學生便是來劃拳套,學完便走,師爺終於後悔了。
  師爺看不起小個子,他喜歡像郭肖波這樣的山東漢子,當初他收的學生,都是經過挑選的。然而最後仍留下的一群,卻都是那些沒法移民的人。當年我們學拳時,師爺早期的學生已經跑光光了。再之後進來的,像王進忠教練、盧長貴教練以及我等,都是南部的鄉下人。
  在這時候,我們的訓練過程相當嚴謹,分期分得很清楚。但直到拜師時,卻出現非常困惱的事情:王進忠師兄已經拜蘇昱彰為師,因此我們這些更晚一輩的,總不能拜劉師為師,否則我們便從他的師弟變成師叔了。剛如那時候徐紀回台灣,我們只好請他代師收徒。但實際上,我們這一批學生,根本就是師爺的學生。
  三年後,武壇舊址因是違章建築而遭受逼遷。當時大家湊錢買了現址,訓練班一直開,一直廣收學生,但很可惜留下的人卻不多。雖然拜了師,但不代表學生就一直會留。
  教學最重要的,一是程序,二是準度。
  老師是只作記憶的傳承,往後便要靠自己。師兄帶師弟,師弟又帶下一班。依樣劃葫蘆,不夠精準便會變,這是很悲哀的現實。天下間,沒有肢體模仿能夠絕對精準,會變是必然的。然而所有的變,一定要保留結構的完整。
  以老師的教法去教學生,是從A變成A1,A1再變成A2,是可容許的變。但如果用自己的東西去教下一代,便成A變成B,卻是不被容許的。只能以老師的教法去教才行。
  教練傳承的過程中,必須小心謹慎。李書文到劉雲樵之間,橫跨了五十年;而從劉雲樵到我們這一輩,又橫跨了近四十八年。我們練的東西,從李師祖教拳時開始算,至今只少有一百二十年歷史。一般以十年為一代,十百二十年之間,應隔了近十代了。但從李師祖到我,中間只隔了一代,以精準度來說,我們已經很接近李師祖了。
  不只是記憶的傳承,更重要的是在於感覺。若果太早離開老師而自己練,拳很快會變形,不能辨認。這是很危險的,因此我們需要「互相較正系統」。可惜很多人卻自立山頭,以自己的認為重要的去教學生,以致東西盡變。所以在教學生時,要千萬地小心,不要隨便示範動作,以免作了錯誤示範。要教,就教老師教給自己的東西。
  所謂「心傳」,就是傳授觀念。老師的技藝,很快可以學完,心傳才是重要的。任何的事物被理論化後,思想便將會僵化。心傳中,有很多是不能表達的東西;如果能表達的話,看錄影帶教學就好了,何必老師?如果不了解一個人,透過語言溝通,便容易產生誤會。要能有效教學,一班七個人是最好的。當時我們跟隨師爺學拳,差不多是這個人數,同時的像王進忠、盧長貴、翁中良等師兄。他都比我大三、四歲,我已是其中最年輕的了。
  我們所重視的,是概念上的東西。觀念會隨著時代而改變;它並不能證明甚麼。當面對不合理的東西,就是需要批判。可是太多人因為地位、身份等,而往往不敢說。
  任何的傳承,首先必須要在相信之後,才能開始研究;否則便甚麼都沒有。我們只能作一部份的傳承,循序漸進。當進入到更高程度,回頭看時,之前的東西就像不是東西。即使在宗教的傳承,也是如此。
  沒有一個人是神。佛陀不是神,而是求道的成功者。古代佛教,大家共同討論經典。後來的拜拜,己非佛教本義。提昇自己的境界,精煉的真善美,才是真義。
  我們必須對自己誠懇,對別人誠懇。神並不偉大,只因為是人,他才偉大。太多人喜歡虛幻,而不面對現實。唯有相信教者,才能相信自己學的東西。老師的偉大,要在學生身上彰顯。師爺所以偉大,正因他所做的教育工作。
  正如在井上靖所著《孔子傳》,孔子的眾多學生中,就是子路一直被罵。理應孔子最不喜歡他;然而在孔子心目中,子路卻是眾多弟子中最重要的一人。因為只有子路,願意一輩子陪伴他闖蕩江湖,不離不棄,追隨著他。老師與學生的關係,不就是這樣子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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